第五百八十五章 谁难倒了谁?
只闻其声不见其人,张寿也能在脑海中勾勒出一个桀骜不驯,盛气凌人的年轻人形象。而那声音带着几分嘶哑,一时有些分辨不清楚年龄,可根据此时此刻这时机,以及人说话时的口气,他就大体推断,这仿佛是青少年变声期时的嘶哑。 如果他记得没错,男子应该是十四岁到十六岁变声,当然有早有晚,但最晚应该也不会迟于十六岁到十七岁。也就是说,来人有可能和6三郎以及他同龄又或者略小。 而这么猜测的他,很快就现自己猜对了。因为昂直入的四个人当中,神气活现走在最前头的那个,确实看上去很年轻,身材也迥异于小胖子的圆滚滚,而是匀称而挺拔。如若仅仅是如此,那也就罢了,而人在拥有极佳身材的同时,一张脸却是非常讨喜的圆脸。 这和6三郎还不同,6三郎想当初是嚣张跋扈的话张口就来,可此时的这圆脸少年,那却是很明显的笑口常开,两个小酒窝甚至这会儿还挂在脸上,就这么一副喜洋洋的形象,和此时人那大摇大摆走在最前头的样子一点都不相称,和这挑衅上门的举动就更不相称了。 圆脸少年仿佛也注意到了众人看他的表情,眼神竟是有些飘忽,清了清嗓子才开口说道:“我是广平府的叶孟秋!今日我知道自己来得冒昧,但我听说执掌九章堂的国子监张博士今天在此为九章堂斋长6筑加冠,所以就贸然进来了!” “皇上下诏召集精通天文术数的人才,想要修改历法,听说还要取消闰月,敢问张博士,这是真的吗?” 张寿顿时无语了。他斜睨一眼皇帝,见这位天子若无其事地低头喝着那香甜的米酒——毕竟冠礼后的宴席按照礼法就是喝这个——回避了他的目光,他哪里不知道,这无稽的风声是皇帝散布出去的! 想当初他是开过玩笑,说把历法改成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一三五七八十腊月各三十一天,二月二十八天,其余月份三十天,每四年给二月加一天,每百年则按照初始年份的四百倍进行试算,对二月天数进行核定……简而言之就是公历。可那也就是提过一次就忘在了脑后。 因为在后世天气预报达的年代,传统的农历除却春节清明中秋放假这点功用,再加上朔望日的月亮盈亏,其他用处已经很少了,人们并不是太需要看节气来增添衣物,播种育苗。可在如今这个时代,动不动就会多出个闰月的农历虽然麻烦,到底还有其存在的现实意义。 皇帝这简直是坑人啊! 他甚至都不知道皇帝到底是怎么放风声出去的,又究竟说了些什么,待要否认吧,眼下这些家伙气势汹汹地来到这里,他如若推搪,却又实在是显得示弱。因此,只一思忖,他就淡淡地笑道:“高远,还是你来说吧。” 刚刚被一个完全不相干的人直呼自己那个最不喜欢的名字,6三郎简直是气得七窍生烟,因而张寿这一声高远,他听着只觉得浑身上下都仿若泡在温泉里那么舒服。 当下他就直接一按桌子,霍然起身,疾言厉色地喝道:“皇上重修历法,因而召集天精于天文术数的人才,这是本朝太祖年间修历以来少有的盛事,所以不免有各种各样的流言蜚语在外散布,因为这些真假不明的流言擅闯我的冠礼,质问我的老师,尊驾也太目中无人了!” 他才不管人究竟是怎么进来的——是被6府那些看不惯他的下人,又或者是他兄嫂授意进来的也好;又或者老爹有什么样的算计,于是故意放任人闯进来的也罢;甚至是张寿乃至于皇帝有什么样的安排,他都无所谓——他在乎的是来人那不把他放在眼里的态度! 而不把张寿放在眼里,那就是不把他放在眼里! 怒喝过后,还不等对方重振旗鼓,他就连珠炮似的说:“我家老师乃是国子博士,东宫讲读,却虚怀若谷,附议岳山长之请,建议皇上召集天下算学人才齐聚京城,为重修历法做准备,就算他有所提案,那也是出自公心,供皇上揣摩参考,什么取消闰月,我都没听说过!” 一口否定的6三郎迅瞥了一眼张寿,心想取消闰月这么要命的事,甭管张寿是否真的说过,他先帮人把这一条挡回去再说,否则回头别说这么些人,就连朝中老大人也会炮轰。 “我华夏算学自夏商周以降,名家辈出,典籍无数,自然独步天下,而从春秋秦汉到魏晋南北朝,这算学一直都是不断展,然则到了隋唐,号称国子监中加入了算科,甚至还钦定了算经十书,实则却是不进反退,直到宋元方才盛极一时!” 小胖子说到兴起,不知不觉就露出了之前张寿对他将中国数学史时的某些说法。而他这么一说,那带头闯进来的圆脸少年叶孟秋顿时不干了。 之前那些话,是他身后某位师兄教他的,他虽说背得滚瓜烂熟,但因为不符合他的性格,说出来还是有些别扭,可此时6三郎说隋唐算学不行,他立刻就炸了。 “隋两代而亡,但也出过算法名家王孝通,而到了唐时,钦定算经十书不说,王孝通入朝,他和李淳风全都是最杰出的算学大家!” “算学大家个屁!”6三郎也顾不得皇帝还在上头坐着,自家父亲和老师以及亲朋好友都在,直接出口成脏,“李淳风也就算了,王孝通说魏朝刘徽‘未为司南,然亦一时独步’,说‘《缀术》时人称之精妙,曾不觉方邑进行之术全错不通,刍亭、方亭之间,于理未尽。’” “他竟然还有脸说,‘贺循、徐岳之徒,王彪、甄鸾之辈,会通之数无闻焉耳。但旧经残驳,尚有阙漏。自刘徽以下,更不足言。’敢情这天下就他王孝通能耐!还大言不惭地说自己‘钻寻秘奥,曲尽无遗。代乏知音,终成寡和。’啧啧,他干嘛不说自己是古往今来最厉害的算学宗师!” “哦,他已经这么说了,否则也不会写出了一本《缉古算经》,就得意洋洋地对皇帝说,请求让人来读,要是改动一字,就愿意付出千金……我呸,他的《缉古算经》刻意炫耀疑难,远不如《九章算术》深入浅出。看不懂前人的东西,就斥之为荒谬,我看是他才荒谬!” 圆脸少年叶孟秋被6三郎说得简直有些措手不及。他这辈子就没怎么和人打过嘴仗,尤其是这种贬损别人人品的嘴仗。就算是推崇王孝通如他,也不能像6三郎这样把人的语录都挂在嘴边——尤其是人很讨厌这种语录,却竟然倒背如流,他更是始料未及。 虽然他也觉得如若6三郎没有捏造语录的话,王孝通这位初唐算学大家确实有些太过狂妄,但还是忍不住开口说道:“可王孝通那《缉古算经》二十问,你敢称都能解?” “我当然都能!不信你随便问!就他那点对算学的贡献,也配说大话拿出来显摆?” 见小胖子得意地扬了扬眉,张寿不由得无语。为了当好这个九章堂的算学博士,他虽然采用的是自己借着葛雍名义编纂的全新教材,但为了当好这个国子博士,算经十书也没少去翻。他虽说对初唐数学家王孝通的狂妄很不以为然,但他不可能否定人家对数学的贡献。 更何况,祖氏的《缀术》那是失传了,但《缉古算经》好歹还留存着,那二十问不像九章算术中部分题目相当浅显,而是一上来就一棍子砸懵你——王孝通那是一上来就显摆,就炫技,二十问里压根就没有适合普通人的简单题!能用几何法列方程,那也是王孝通创! 要知道,《缉古算经》的第一问,就是求半夜时月球的赤道经度!这玩意高数学得好的同学们,有几个能解出来?6三郎还没学到天文呢,这海口怎么夸的? 接下来叶孟秋问,6三郎答,6三郎的表现却让他不得不惊叹,因为叶孟秋一口气问了《缉古算经》的前五问,6三郎竟然把王孝通的解题思路说得头头是道。 面对小胖子那口若悬河的自信和架势,就连他都不禁讶异地摸着下巴,突然却察觉到有视线落在了自己的脸上。 他顺着视线看了过去,就只见皇帝面色古怪,而旁边的朱莹则是在那偷笑,他就知道,皇帝定然是对6三郎的举动又好气又好笑。 朕是让你们师生给朕甄别一下这些应召而来的人才,不是让你们出风头! 6三郎此时此刻确实风头十足,见叶孟秋不得不在前五问之后跳着提问,他却依旧答得从容自若,直到那圆脸少年满脸郁郁地住了嘴,他这才神气活现地呵呵一笑。 “今人胜古,不足为奇,而今人若是不如古,那才是奇耻大辱!因为我们吃得比古人好,穿得也比古人好,要是研究出来的东西却还不如古人,那岂不是对不住我们现在这好日子?” “至于异邦小国的算经值不值得学……谁不知道我师祖葛老太师当年最反感那些阿拉伯数字?就算太祖皇帝开始推行,也在全天下用了这么多年,算得上是深入人心,可他老人家最初一直都不愿使用,可一旦现那些符号系统有助计算,他就立刻想都不想地用了!” “葛祖师不但用了,古今通集库中那些元书,那些被人束之高阁,据说是元时色目人从异邦算经中翻译出来,结果却从元时到本朝就都被束之高阁的书,他也一一都去研读了!” “取彼之精华,弃彼之糟粕,这才是扎扎实实做学问的态度!不迷信前人,不轻视异邦小国,去芜存菁,这才是做人的态度!只求算学能步入平常百姓家,这才是为人师的态度!” 就连对6三郎也算知之甚深的工部刘侍郎,此时此刻也不由觉着这个未来女婿这一刻实在是光彩夺目。如果不是那个圆脸少年说不过6三郎,仿佛都要被气哭了,如果不是人背后那几个年长者一个比一个脸色阴沉,他甚至以为这是一出6家父子安排好的戏码。 而看到接下来6三郎的表现,他终于进一步确定,这一出绝对不是安排好的! 因为,6三郎在随口回答了叶孟秋足足十问之后,突然在回答到最后时词锋一转道:“这位兄台,你考问了我这么久,是不是现在也该我问问你了?既然是应召上京,精通天文术数的算学人才,那么,想来有些简单的问题,你应该不在话下才对?” 小胖子笑得就如同一尊笑口常开的弥勒佛,甚至还轻轻拍了拍手。然而,随着他这拍手声送上来的,却是两块空白的……黑板! 送黑板的阿六见6三郎先是瞪大了眼睛看自己,随即就嘿然一笑,道了声谢谢六哥,喜形于色地接过了他手中的笔,继而大步上前笔走龙蛇地就开始在其中一块上书写。他见状悄无声息地退了下去——但并不是出门,而是直接退到了张寿身边侍立。 面对这两人一搭一档配合默契的一幕,张寿忍不住哑然失笑:“阿六,你这是给6三郎通风报信了之外,还事先就和他串通好了?” “师长有事,不是弟子服其劳吗?”阿六先是一本正经说了一句,随即又补充道,“弟子出风头,师长更出风头。” 张寿顿时莞尔。很好,这个在融水村一贯显得老实憨厚的小子,现在已经越来越腹黑了! 至于其他人,此时见6三郎刷刷刷写满整块黑板,上头全都是龙飞凤舞的符号,几乎找不到几个汉字,此时那怀疑人生的感觉就别提了。甚至连作为父亲的6绾,作为未来岳父的刘侍郎,此时此刻也不由得揉着眉心。 以后千万要记住,算学这种小胖子擅长的领域,千万别去惹……因为实在是惹不起! 当叶孟秋看到对面脸比自己还圆的6三郎潇洒地扔掉了笔,随即亲自把黑板搬到了他面前时,他不禁一张脸涨得通红。果然,接下来就只见6三郎拍了拍手,随即冲着黑板一脸得意地努了努嘴。 “刚刚我回答了《缉古算经》中十道题中,王孝通的解题思路,具体答案也都说了出来,当然,你也可以认为我是囫囵背下来的。而眼下这道题,乃是《四元玉鉴》中的一道题。我知道立时三刻求解很难,麻烦你现场给大家解说一下,该怎么用四元术求解。” 说到这里,他就露出了一个大大的笑容:“你要是不行,你身后这几位来解一解也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