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九章松闲石下似无人
冬落将蒲团收入须弥物中沿着台阶渐次登高。 第二层与第一层大不相同。 第二层一步跨出,映入眼帘的并不是什么碧海蓝天,而是山石林立,草木青葱,万物肆意。 冬落轻轻的踩在青软的草地上,脚底下窸窸窣窣的传来阵阵草木折断的声音,痒痒的。 很酥麻,很舒畅。 冬落很想在这青软的草地上,和旭的暖阳下,带着泥土与花香的微风里,美美的睡上一觉。 醒时,就睁开眼晴,看看远山近水,绿树红花。 至于睡时,则是梦到了什么,就看什么。 也不强求。 可是,自从有了第一层的经历之后,他对第二层丝毫不敢掉以轻心。别说是睡觉,如今就连每前进一步他都走得小心翼翼。生怕一个不小心,就跨入了如同那碧海蓝天一般的幻境当中。&1t;i>&1t;/i> 那怕是现在,冬落对那片海上生的事仍然历历在目,感同身受。 随着巨鲸陨落,他现他的心境与灵魂在那一刻好似变得支离破碎,一瞬间苍老的不成样子。 当他躺在鲸背上对着虚无轻柔的说出那个答案的时候,仿佛消耗掉的也不是他那一瞬间的气力,而是他一生的精气神。 而在第一层昏暗的屋子里时,他又感觉他心中某种异样的情绪似乎又被这屋塔无限的放大,大到瞬间冲散了他的理智,使得他变得狂暴易怒,焦躁不安。 那怕是现在,想想仍是后怕不已。 若非在关键时刻,他的经络内有一道内气游曳而过,给他带来阵阵清凉之感,帮他缓和了内心的那一股暴戾之气,可能现在的他还没有真正的静下心来,还徘徊在第一层,不知所措。&1t;i>&1t;/i> 一路前行,山高水深,天地寂静。 走过了草场,迎面而来的便是青山。 山顶有一棵苍劲的青松弯弯曲曲的迎着山风孤傲的生长,仅剩的几根盘虬卧龙的枝干纵横交错的伸出山崖之外,承接着自然的雨露风霜。 冬落在老松下随意的找了一块石头坐了下来,开始看夕阳。 这已经是他在第二层看的第三个日落了。 说明这已经是他来第二层第三天了,可是他依旧没有找到通往第三层的路。 山下大多数地方已经暗去,冬落就斜坐在石头上呆。 默默的思考着之前走过的每一步路,看过的每一处风景,可能忽略掉的每一个细节。 &1t;i>&1t;/i> 这些都有可能是他通往第三层的关键所在。 正如雪雨柔所说的那样人心是经不起推敲的,但也是最值得推敲的。 这塔里好像步步都在问心,而他却不敢问自己的心。 之前杀一人救千万人的时候,他可以果断的选择杀,可是当要杀的那个人是他的时候,他却犹豫了。 这个问题何止是在问心,简直就在诛心。 试问一下,天下之人谁不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只要针不扎在自己的身上就不疼,至于这针最后于何处何时何扎于何人身上,那就管不着也不管了。 山上修者,人人自危,只要是死道友不死贫道的事,何乐而不为。 若是其它人在面对那个杀一人救百人、千万、万人的问题的时侯,多半是都会杀。可是当要杀的那个人是他们自己的时候,那就肯定是选择不杀。&1t;i>&1t;/i> 因为针实打实的扎到了他们的身上,他们也就知道了痛。 这种人下次再做这样的选择的时候,可能又会给出一个不一样的答案。 至于两个答案谁对谁错,两种人熟是熟非,真的很难界定。 只能说心性不同,结果也不同吧! 突然他回头往山下望去。 有人在登山。 有人正手持竹杖身著芒鞋在登山。 由于天光将暗的缘故,冬落看不清来人的长相。 来人走得不急不缓,不快不慢。 手中竹杖轻点在山石上清脆的声音,就像欢快的小溪叮叮咚咚的流出山涧,轻松至极,欢快至极。&1t;i>&1t;/i> 可是冬落的内心却一点也不轻松。 敌友未辨,又怎能轻松。 在这说死就死的秘境里,谨慎一点总归是无错的。 以来人的度,不出意外的话,他刚好可以赶在太阳落山前来到山巅。 随着来人越来越近,冬落的脸色瞬间大变,仿佛看到了世间最难以置信的一幕。 来人将手中竹杖斜靠在一处山石之上,双手负后,站立着看着远处将落未落的夕阳,不由的感叹了一句,“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 冬落的内心之激荡,比之第一层也差不了多少。 因为在来人登上山顶之际,他终于看清楚了来人的长相。 一个他永远也无法想象的人。&1t;i>&1t;/i> 冬落起身,警惕的看着来人道:“你是谁?” 来人不说话,只是神色痴迷的看着远处的斜阳草陌。 修长的身躯沐浴在最后的天光之中,神圣无比。 冬落再次加重声音问了一句你是谁? 来人终于回过神来,看着冬落温和的笑道:“你问我是谁啊?你难道看不出来吗?我是你啊!所以,你又是谁呢!” “我是谁?”冬落喃喃了一句之后对着来人吼道:“我就是我,你他妈到底是谁,为什么跟我长得一模一样。” 来人仿佛听到了天下最好听的笑话一样,直接哈哈大笑了起来,“你真的是你吗?” 来人挑了一块山石坐了下来,嗤笑道:“凭什么是我跟你长得一模一样,而不是你跟我长得一模一样?”&1t;i>&1t;/i> 冬落怔怔无言。 这个跟自己长得一模一样的少年,一连两个问题,问得冬落哑口无言,不知道该如何作答。 他还是他自己吗? 这个问题他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那有人不是他自己? 为什么是别人跟自己长得一样,而不是自己跟别人长得一样? 就因为自己的主观意识,先入为主的想法。 所以就要是别人长得像自己,就不是自己像别人了? 天底下没有这样道理嘛! 是啊! 我是谁? 冬落的双眼突然有了一丝浑浊。 越是深思越是迷茫。&1t;i>&1t;/i> 我是谁?谁又是我?我成为了谁?谁又成为了我? 这个问题,对两世为人的冬落,是乎太沉重了一些。 他竞直接陷入了迷茫之中。 山巅之上的情景突然变得古怪了一起。 两个长相相同的少年,一坐一站,站似亭亭山上松,坐似亘古松下石。 山风吹过,松涛阵阵。 如细语之喃喃,如杨柳之轻拂。 坐着的少年,不一言,只顾贪婪的看着远处的斜阳草陌,一眼也不肯放过。 站着的少年面露癫狂,喃喃私语,不停的在问着我是谁?我是谁? 远山逐渐的变为青黛之色,朦胧了起来。斜阳也开始往下滑去。&1t;i>&1t;/i> 站着的少年突然间开口了,“我记得小时候在渭城私塾时,我的先生曾经问过我们所有蒙童一个问题。” 坐着的少年目光微微的从远山夕阳映草色中挪开了一点,侧耳倾听着。 站着的少年继续说道:“先生问,你们长大了是要做一名像李都尉那样驰骋疆场的将军啊!还是当一名张掌柜那样腰缠万贯的商贾,还是像先生我这样的酸腐老儒……” 站着的少年声音有些低沉,“先生一个一个的问了过来,有人说他长大了想要成为一名锄强扶弱的侠客,有人说他长大了要当一名来无影去无踪的马匪,还有的人说他长大了要当一只狗。他们的答案都很奇怪,五花八门的,不尽相同。” “我记得先生当时看他们的神色很平静也很从容,即没有因为有学生长大了要当一名锄强扶弱的侠客而与有荣焉,也没有因为学生长大了要当一名来无影去无踪的马匪而恼羞成怒,更没有因为学生要当一条狗这种古怪的想法而出言责骂。在他眼中似乎每一个人都有每一个人想要当什么的理由,而且都是对的,先生都会一一的给予他们最真挚的祝福,让他们努力,说他们会成功的。”&1t;i>&1t;/i> “可是当先生问到我的时候,我说我们为什么要成为一个像别人一样的人,而不能只做我们自己。所以我告诉先生我长大后要做我自己。我当时看到了先生眼里的失望,我也听到了同窗们的嘲讽。先生没有跟我说你会成功的,他只是让我坐下吧!” “我坐了下来,我的同桌同窗他们都说我错了,他们跟我说人长大了总要当一些什么的。比如男人长大了就要当父亲,女人长大了就要做母亲,没有谁可以一直做他自己。” “我一直都不明白,一个人想做马匪是对的,想做一条狗也是对的。当一个人想要做自己的时候怎么就错了呢!又错在哪了呢!没有人告诉我。先生不说,他只是说我错了,同窗不说,因为他们说不上来。然后我去问我父亲我错了吗?只有他说我没有错。”&1t;i>&1t;/i> “我又跑回去跟先生说长大了做自己没有错,我记得那是先生第一次用戒尺抽我的手板,很疼,但我却依旧认为我没有错。” 冬落的双眼依旧茫然,只是神色之间却有了一丝微笑,“年少之时的我真的很固执,只认死理,只要我认为是对的,那么他就没有错,那怕是真错了也没有错。如果换作现在的我的话,那怕是为了少挨那几戒尸,少听一些嘲讽,我也要昧着良心承认是我错了。一个人长大了,做什么了都可以,唯独不能不能做他自己。人啊!真的是越长大,越心口不一。” 冬落的双眼逐渐恢复清明,偏头看向身侧的一处山石,山石之上空无一人。 冬落对着那处空荡荡的山石低声说道:“你问我是谁,我当然是我自己啊!你问我为什么是你跟我一模一样的,而不是我跟你一模一样呢!”&1t;i>&1t;/i> 冬落在他眼前的那块山石上坐了下来,学着之前那人的模样贪婪的看着已经落下去了大半的夕阳,“因为这么多年走南闯北,跌跌撞撞,我从未改变过我的模样。” “我就是我,我不需要成为任何人,我也不会成为任何人,我只会是我自己。” “所以,我也不需要像任何人。” “那怕是现在见到我的先生,我依旧会跟他说我没有错。” “先生,当年我问的问题你有答案了吗?” 冬落仰躺在山石之上,喃喃细语。 他就这样仰面睡着了。 嘴角微扬,也不知道是梦到了什么? 也不知道在梦里看到了什么?&1t;i>&1t;/i> 看他笑得如此的甜。 想来应该是一个美梦吧! …… …… 云海之上,一道透明的身影双目紧闭,身躯微微颤抖,一把将眼前的云幕抓碎。 “墨甲,快去唤醒凌云塔的器灵,让他立即停止那个少年的问心之路。我要出这个小世界一趟,在我回来之前,别人的考核依旧,他的……先停下来。”透明身影一改往日的从容,神色变得郑重无比。 墨甲连忙问道:“巨子,可是出什么事了?” 透明身影点了点头,“我在那个少年的两次问心之旅上动了一点手脚,但他都完美的度过了。我从他的身上现盯着他的目光太多,他一个人牵扯到的因果太大,若是他的心境起伏太大,难免会引起那些在他身上暗中博奕之人的注意,这样对他只会百害而无一利。我从他的身上看到一局大棋,在这一局棋中,佛家、道家、儒家等诸子百家都已经纷纷入局,我墨家因为当年为人间做的那个选择目前还不能也不会提前入局,所以,我要出去找他身后那个下棋之人,将我墨家从这局棋盘中摘出去。如今,还不到我墨家上场的时候。此刻胡乱出场,只会打乱下棋之人的布局。”&1t;i>&1t;/i> 事关当年那个关乎天下苍生的选择,知道一些内幕的墨甲也不再多问,也不敢多问,而是直接说道:“停止问心之后,该如何?” 透明身影沉吟了片刻之后道:“问力不问心。我墨家已经耽搁他太多时间了,不能再耽搁下去了,不然会得不偿失。你亲自去龙门秘境里抓妖兽来让他经历生死之战,磨砺他的肉身,尽快将他的武道修为推到凡人所能达到的巅峰。让他体内的那场博奕完美进行下去,至少在水火之争之时不至于率先崩溃。” 云幕低垂,透明身影冲天而上,消失在了云层之中。 墨甲目送着透明身影远去,站在云层中打了一个响指,大声道:“凌云,起床了。” 远处一朵粉色的云彩飘了过来,云朵之上趴着一个两岁大小白白胖胖粉粉嫩嫩的小男孩,正在呼呼大睡。&1t;i>&1t;/i> 墨甲轻笑一声,一把揪着小男孩的耳朵道:“小凌云,再不起来,你的凌云塔就要塌了。” 小男孩手舞足蹈,迷迷糊糊的说道:“塌了也不起。墨甲,说好的睡一千年,陪你看一天的云海夕阳的。你个王八蛋,这才过去多少年,你就把我叫醒了。你不……仗义。” 说着说着,小男孩的声音就弱了下去,紧接着一阵鼾声便响了起来。 墨甲把拎在手中小男孩往粉色的云朵中一抛,小男孩就像一个皮球一样扑腾了几下,就没有了声息。 墨甲轻轻一挥手,便坐在了一张云海翻滚而成椅子上,翘着二郎腿老神在在的说道:“巨子他老人家刚跟我说,凌云这个小家伙啊!” 粉色云朵里的小男孩穿着一个粉色的小肚兜立即从云彩里跳了起来,一步跃到墨家的眼前,站在他翘起的二郎腿上眼神灼灼的道:“巨子他说我啥了?还有巨子回来了?”&1t;i>&1t;/i> 墨甲并不说话,左手揉了揉右肩道:“唉!这年纪一大啊!有些零件就不行了。最近总是感觉腰酸背痛的,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要是有人帮我捶捶就好了。” 小男孩冷哼一声,“你不说我自找,找到自己问。” 墨甲闭目不语。 小男孩看墨甲不理他,撇了撇嘴,狠狠的瞪了一眼墨甲,直接弹射入云海之中。 小男孩度极快,雪白的云海之中立即出现了一条粉色的长线。 “巨子你在哪啊!”小男孩的吼声清脆的响彻在天际。 “是不是在这片云里藏着?” “不是这片啊!那就肯定是这片了。” “……”&1t;i>&1t;/i> 原本死寂而又平静的云海,瞬间翻滚动荡不止。 小男孩有些颓然的落在墨甲的身后,举起粉嫩的拳头一拳一拳的捶起了墨甲的肩头来。 声音之大,有如神人擂鼓。 一些刚入墨家秘藏在云海之下苦苦的寻求机缘之人,看着如牛犁过的地面,听着天上轰鸣的雷声,内心无比的复杂。 墨甲仿佛一丁点也感觉不到疼,“巨子说了,让你停下对那小子的问心之路,不要让他的心境有太大的起伏。至于为什么你就不要问了。” 小男孩哦了一声,身为凌云塔的器灵,自然一眼就看到了那个躺在松下石上做着美梦的少年。 不由的眼晴一亮。 都爱睡觉,是好事。&1t;i>&1t;/i> 我喜欢。 不过他很快就回过神了,捶得越的卖力,“墨甲大哥,墨甲祖宗,你看我那么卖力的帮你捶背,你会不会一开心就告诉我巨子跟你说了我什么好话了吧?” 墨甲偏头看着累得气喘如牛的小男孩道:“小凌云啊!你告诉我那小子在前两层问心关经历了什么?我就告诉你巨子说了你什么好话。” 小男孩冷哼一声,“不说就不说,不知道我是高高在上的功德至宝啊!那能做那种窥探别人隐私的不道德的事,那样不好。” 说完之后,小男孩猛然睁大的眼晴,金黄色的眼瞳猛然的盯着那个睡在松下石上的少年。 只是才瞪眼一看,就大叫了一声,在地上打起了滚来。&1t;i>&1t;/i> 墨甲慌忙站起自身来,一把抱住小男孩道:“你怎么了?” 小男孩语无伦次的说道:“火,火,他身上全是红莲业火,刺得我的眼晴好疼。我看不到他的内心。” 墨甲大手连忙划过他的眼晴,一股股清凉之感没入他的眼瞳,沉声道:“不要再看了。” 小男孩双眼流出了泪水道:“可是我不看,你不告诉我巨子说了我什么好话。” 墨甲直接说道:“巨子说,你是九大镇宫至宝里最可爱的那个。他其实最关心的就是你。” 小男孩停止了打滚,小胖手一擦脸上的眼泪,目露狡黠的说道:“真的啊!” 墨甲知道又被骗了,一脚踹在小男孩的屁股上,气笑道:“走你!”&1t;i>&1t;/i> 小男孩双手微张,像一只癞蛤蟆一样冲天而起,欢快的叫道:“飞咯!” 墨甲看着那道消失在云海之中的粉色的长线,笑了笑,便往墨家秘藏外飞去。 他还要去完成墨家巨子的交代。 就如同数万年来,孤寂的守着这一片云海一样。 望中汹涌如惊涛,天风震撼大海潮。 云海很美。 他愿意一直守护下去,无怨无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