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土木堡之变(8)
朱祁镇盯着袁彬看了好一阵子,点点头未说什么,接着拿起望远筒瞭望身后的大同一线。 突然间,朱祁镇似又是想起什么,快速收了望远筒递给一旁的太监,走到邝壄和王佐中间,朝两位兵部尚书和户部尚书伸出手。 “朕心中想着战事,却将诸位爱卿给忘了。”朱祁镇面带笑意,语气诚恳,眼睛中带着愧疚一一扫向所有臣子。 便是华北的风沙、干燥的空气、连日的行军、数次战事挫败,都不曾在这位华贵帝王身上,沁染一丝风霜和气馁。 朱祁镇居高望下,看向他们的神情举止却是那样恳切亲和。 邝壄心中是宽慰的,宽慰于他们的皇帝依旧是位和蔼爱民敬臣的皇帝,只不过是被王振暂时蒙蔽罢了。 邝壄等人站起身,微微躬身看向朱祁镇领口龙纹,道:“臣等有事启奏。” 朱祁镇先是一怔,接着神情若有所思,开口道:“但说无妨。” “皇上,也先部队连番吃掉我军后裔,折损兵员近三成,臣以为,当立即退居居庸关一线。” 朱祁镇看向邝壄,道:“邝卿,朕常听闻有人议论先生擅断专权,你特地挑先生不在的时候来见朕,是否以为,先生并未将诸卿退居居庸关的建议如实奏禀?” 朱祁镇扫视场中诸人,转过身从太监手中接过望远筒,看向远处目力所不能及的连绵群山:“是朕认为,此时不宜退,当战。” 邝壄道:“即便要战,也当退居宣府。宣府地势险要,易守难攻,且宣府镇粮草军需充足,利于我军持久作战。” “邝卿可听过,置之死地而后生?” 朱祁镇并未气恼,徐徐道来自己的作战部署。 户部尚书王佐道:“皇上,土木堡地处平原山丘,一旦被瓦刺军包围,则有水源尽绝之危机!” 邝壄道:“皇上,至衰境而后重生,皆因无转圜之机而人心齐力。可如今连连战败,将士连番折损,士气已至冰点,只要尽快退居宣府便有一战之力。既有后路,何至于将自己困入死地?” 朱祁镇神色黯然不过一瞬,转身时便只有威严与决绝。 “大明的皇帝,宁可战死,绝不后退!” “邝卿可曾想过,朕身为大明皇帝,天下百姓的君父,若不能以为表率抵御胡人侵袭,反而且战且退只求自保,是何等耻辱?!” “岂非叫百姓惶惶心寒,胡人气焰更甚?!” “朕又如何对得起列祖列宗?!” 朱祁镇扫向诸人,抬手缓缓一挥:“朕意已决。” 看着群臣远去的背影,朱祁镇眼眶泛红,轻声问道:“先祖曾多次亲征,从不曾有过败绩。朕战都未战,他们便笃定朕打不赢这场仗。” “难道他们眼中,朕便是这样不堪?” 看着失落伤心的朱祁镇,袁彬道:“卑职相信皇上。” 朱祁镇眼中一亮,追问道:“你认为,朕打得赢也先?” 也先的能力,尤胜其父欢脱。 成祖朱棣当年亲征漠北,就是为了打击有野心的欢脱。五次亲征三次无功而返,可见欢脱智勇双全。但欢脱妄图复辟元帝国的梦想,却是在也先手中,才有了成功的苗头。 也先先是统一了东西蒙古,结束了原先元遗族分散对峙的局势,紧跟着,便打起“大元一统天下”的旗号举兵侵袭大明边境。 袁彬相信皇帝是真龙天子,但却是一条从未上过战场的雏龙。 而也先,是草原上足智多谋,阴险狠辣的狼王。 面对打不得过也先的问题,袁彬稍一迟疑的态度,在朱祁镇眼中却是再清楚不过的否定答案。 神色一黯,朱祁镇大步走下城墙,兀自苦笑一声:“哪怕只有先生信朕,便也足够了。” 土木堡之战(6) 距离土木堡五里外的山壑之中,沿着山壁驻扎着一道望不见尽头的蒙古兵马。 马是棕色的,士兵的甲胄也是棕色的,若不走近了看,几乎瞧不出有军队驻扎,只当是华北某座无名土山的一部分。 也先身材壮硕,后背紧贴土山,衣着打扮和普通瓦刺士兵没什么分别,只一双细小狭长的眼睛闪着常人所没有的精光。 锋利的眉骨,高耸的鹰钩鼻,尖锐的下颌,细长的眼睛,又黑又红的皮肤,皲裂的手掌。 也先凝神屏气,看着密探送来的大明情报。 实在是太过顺利了。 接连数战,战战大捷,顺利到让一向谨慎的也先不得不怀疑,明军是不是在使一招请君入瓮。 也先手里拿的,是第四份和前三份内容一样的情报。 情报上说,大明官兵悉数驻扎土木堡。 也先身旁一个眼睛乌圆的蒙古壮汉道:“太师!今晚,突袭!” “包围,然后,杀!” 说话间,壮汉比了一个包围的手势。 也先来回摩挲下巴上的一撮细毛,那搓毛,是白色的。 这搓白毛这意味着,也先是长生天选定的长寿多福之人。 “再等等看。这几场仗,打的太过容易了。不是明军使诈,就是大明皇帝是条蠢龙,身边的武将文臣,也是蠢材。” 也先言语轻蔑,神色却格外慎重。\f 壮汉指向战马,道:“马,一打十!” 也先顺着壮汉目光看去,愁云密布的脸上露出一丝笑,伸手抚摸壮汉头顶。 摸了两下,也先笑道:“帖木儿,你是想说咱们的骑兵一个,能打大明的步兵十个?” 壮汉露出憨笑,重重点了点头。 也先收回手掌,在脸上狠狠抹了抹,道:“帖木儿,你的头发有三五个月没洗过,一摸满手油!比你阿妈的油菜花蜜膏子还油!” 帖木儿乌黑如铜铃的眼睛弯成半圆,笑道:“阿爸!打仗,赢,回家!” 也先沉下脸,看着帖木儿道:“出了家里帐篷,只能叫太师。” 帖木儿脸上先是失落,紧跟着便像是认错的孩子一般,低下了头。 也先捡起一根枯枝,在地上画图,口中念念有词。 “土木堡,距怀来城二十里路,可得粮草补给。” “二十里路三个时辰的功夫……明皇帝为什么不去怀来城?反而要选择驻扎在四周平原,中间一座小山丘的土木堡?” 说话间,也先在地上画了一个圈,圈里写了一个“土”字。 也先握着枯枝拉出一条长线,笔锋骤然停止,打了一个叉。 “土木堡十五里外,有河水,可供人马饮水供给。” 也先眼中一亮,随手抛去树枝,兴奋道:“切断明军水源!” “再派两队兵马,以五十里、一百里为距探路,看看除了明皇帝所带的十几万人,是不是还有后续增援的兵马部队!” 在大明亲征军在土木堡燃着柴堆酣然入睡时,也先躲藏在山壑腹部,忍受着深夜刺入骨髓的寒冷,兴奋的等待密探传来好消息。 天亮时,以百里为距探查的小队也终于带着好消息回来了。 百里之外,没有发现明军身影! 也就是说,按照明军步兵行军一百里的速度,他有三天乃至更多的时间,可以从容捕捉土木堡山丘上的自诩为真龙天子的蠢龙! 整顿好军队,派三路骑兵羽兵力包围土木堡东南西三方,也先带着八万瓦刺军,由北面向五里外的土木堡挺进。 朱祁镇用过早膳,站在土木堡城墙上,望着眼前广袤的平原。 透过望远筒,朱祁镇看见了滚滚黄沙中……奔跑的战马和瓦刺军! 胸前锁着甲胄,脚蹬牛皮长靴,像个半圆一样的铁帽子……就是瓦刺军!! 朱祁镇手心微微沁汗,将望远筒向下移,看见了冲在瓦刺军最前头的一个魁梧男人! 也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