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黄泉十二月 第一百零二回:静夜有声
夜太安静,静得让呼吸声都显得如此嘈杂——尽管只是一人份的罢了。 他的心跳与他的呼吸一样乱,这种情况已经持续了很多天,他还是静不下来。因为他第一次杀了人——很多人。他本不想这么做的,但收不住那泉涌般崩溃的情绪,一股不知名的力量从心底涌出来,代替他,将他心里只想了一瞬的事做了。做了以后,便回不了头了。 他躲在一处湖边,想用水洗净身上的血迹。尽管一路上遇到过许多井,他却一刻也不敢逗留,生怕被人发现他的踪迹。月色照亮湖面,湖面映出他的脸。他这时候才发现,自己的头发不知何时全白了,或许是逃命的过程中太紧张,也不曾好好休息,就成了这样。所幸他最担心的东西——那曾在背后张开的绝不属于人类的翅膀,不知道在什么时候消失了。 至少这样,他不用担心太惹人注目,被抓起来了。这一切都发生的太突然,连他自己也不知经历了什么。比起外表的变化,那一刻仿佛他心脏被狠狠刺中的话,才是最持久的痛。 但衣服必须要换掉,材质太好,不像是普通人该穿的东西。何况背后有一个很大很大的口子,过于惹眼,显然没法正常穿下去。苍曳城的限行令解除了,他终于能逃出城外去。可他其实也不知道该去哪儿,或许别的城池,或许大草原。他本以为那对已经消失的累赘的翅膀可以令他飞过城墙,实际上,他完全不会使用它们——只是在那一瞬,几十发利箭一般的翎羽迸射而出时,他是用过的。但那也并不随他真正的意思,他只是失控了,没法安排这或许属于自己的一部分。 都这时候了,还有人呢 他听见一个男人的声音,精神瞬间紧绷起来。他不知道的是,就在这一刻,他的皮肤上浮现出了不起眼的细小的白色绒毛,正如那天一样。 是妖气很重的人。这是一个空灵的女声。 他看到邻近的树下,走来两个一高一矮的身影。月光下,女人的衣服过于耀眼——虽然并不花哨,只是单调的粉白与浅褐,样式却有些繁琐,甚至还拖着到脚踝的披风,他只见泷家的大小姐这么穿过。相较之下,男人的深色衣服显得十分寻常了。 女人弯下腰,用手撑住膝盖打量他。她头上盖着一块头帕,大概是绸缎的。他明显地察觉出,这个女人身上也有一种很奇怪的气息——他说不上来是什么,有些淡淡的香,却不是果木也不是脂粉味。这是他从来没有闻过的味道,任何东西都无法比喻。除此之外,他还能感到,女人周身透着很强大的力量。 力量是可以被感知的——如果足够富足。大概这就是灵力,他不清楚。以前在府上生活的时候,他几乎从来没有接触过这种东西。偶尔,他能感受到草木所具备的微弱的气息,在有道士来家里祭祀做法时,他这种气息更明显。一旁的男人身上也有,但略稀薄一些。 他没敢说话,只是紧紧盯着二人。 虽然洗掉了,但他身上有淡淡的血味,织物上也有成幽说,你该不会是杀了人吧?这味道,少说也有三五天。莫非,你就是杀害泷家人的凶手? 说这话的时候,成幽并未表现出类似于恐惧的情感。他见过大场面,区区一个杀手不足挂齿。而这个人也并未从成幽身上感知到害怕或是威胁——不知从几岁起,他就能敏锐地捕捉到人的情绪变动。通常,这种变动带来的也不是气味,而是一种感觉。 前两天,我听到蜜蜂们说了女人说,它们常光顾泷府的花园,几天没人打理,杂草就生了不少。它们还说,杀了泷府上下的那个人是泷府的私生子,叫叫泷邈。 听到女人轻快得仿佛无关紧要般的话,泷邈浑身都颤了一下,让两人明显察觉出他的情绪来。错不了,他便是了。 你们是官府的人他问,还是阴阳师? 都不是。不过,你怕阴阳师做什么?成幽问他。 泷邈不说话,女人替他说了:这人是半个妖怪呢有点恶心。 他的心脏又像是被谁的手紧紧攥了一下,又痛又麻,令他半晌说不出话。 怎么办呢成幽开始思考,把你扭送官府的确能拿到赏钱,但没那个必要。很多阴阳师也在找你吧?还有巫医们也是。半妖是很好的材料,应当比交给庸人更值钱。 你们少一副高高在上的样子泷邈咬紧牙关,谁给你的资格评头论足? 哟,还凶得很呢。姽娥姑娘,这种人,对你妖怪有用么? 是妖怪的耻辱。 是了,多数人类也这么觉得,恨不得杀之而后快。 名为泷邈的私生子——半妖,沉着脸,攥紧了手,冷冷地问: 你们想怎样?我杀一个是杀,两个也是杀。手上这么多条人命,我还怕你们不成? 还能虚张声势呢我才不要动手,只会耽误时间罢了。这种不三不四的家伙,随便丢在什么地方自生自灭,用不了多久就会死掉了。 姽娥微微侧脸,轻松地说着看不起人的话。她的头发有些卷,是一种特殊的米白色,在月光下煜煜生辉。这样的头发,人类之中只有生活在西域的会有。但泷邈绝对没有心情去欣赏这幅非人的美貌,何况他很清楚,这是个妖物。 成幽笑了笑:那我们,就当不曾见过。 说罢,两个人居然就这么离开了,徒留泷邈独自在湖边惊出一身冷汗。他们倒是说的不错,那时候,他连自己怎么杀的人都不知道,更何况去与人平白动手。不论如何,他又苟且活过了一晚,要更加警觉,想办法逃出这里才是。 至于之后的事,他也不再想过。有时候,仅仅是活下去就已经要拼尽全力了。 显然,那两人还远不至于担心这种问题。两人在夜里走了一段时间,姽娥忍不住问他: 我们要找的人,真的在同一条路上么? 既然你我都是要找无常鬼,他们来无影去无踪,顺着一条路走,总有一个能找到。 你为何要找如月君? 这问题他们一路上倒的确没提过,他们只是相互知道,对方想要找谁。成幽像是料到她迟早这么问,只是轻轻一笑,从容地说: 因为钦佩她,想拜师学艺罢了。 制药?还是画画? 自然是画画。我一直想知道,她为何不再画下去 不是说被她的画杀死的人,其实是被毒死的吗? 你知道画灵么?他突然说,像人的东西,如画,如偶,都能生出灵气。付丧神也是灵气的聚合物,但灵气不是自发的,而是经年累月捕捉身边灵力的流动,凝聚成型。画也是一样的,只是这种有人形的东西,汲取灵力更快罢了。 你是说,那些被她画进去的东西,被画夺了生命力?那些药与毒都是假的? 直接以毒药诱发死亡,太快,太直接,会轻易被查出来。但若将这些药草掺入墨里,慢慢夺去人的生命,画便汲取得更快了。不过她的画纸也是被药水泡过的,灵气只进不出,即使被全部夺了魂儿,画中人也无法化成妖怪出来造作。 你怎么知道? 我若说我有那么一幅画,你信么?他笑出声。 与我无关。 姽娥姑娘不追问,害得我很没面子呢他反手拍了拍画篓,为了打听她的下落,我把画换掉了。不过我啊,的确是见了这幅画后,就对画师朝思暮想,这才走上画画这条路子,还一心想见她。那你呢?你想见朽月君是为何?因为他是六道无常中唯一的妖怪? 姽娥忽然停住了脚步,成幽回头看她。月色之下,她仰着脸,眼神空旷,几乎写满了茫然。她有些无措地抬起手,看了看自己苍白的掌心,却一句话也不说。 姑娘这是怎么了? 我不知道。 什么? 我没想过。 你该不会真的,从来也没想过这么个问题?那你找他做什么呢。你见了他,又要说什么呢? 姽娥微微叹了口气,放下了手,也垂下了头。 或许我是想过的,但没什么结果。我只知我想去找他,想再见他一面。你知道么,我第一次在青璃泽看到他的时候,就觉得眼熟极了。在更久远的过去,我们一定见过。 你这样简直像话本似的,莫非有什么前世因缘在里头呢。 不知道但也许,有这个可能。 那你随便找个无常问问自己的过去便是成幽安慰她,据说凉月君有一个万鬼志,记录了妖怪前生后世的全部记忆,你也可以问问。 嗯。但若可以,我还是想亲自见他。 如蝶似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