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二回:危而求持
遇到这样特殊对手的,并不止吟鹓与忱星二人。在江湖中一些不起眼的角落里,的确出现了什么陶偶、傀儡、人形活动的谣言。谣言——是的,朝廷这样说。没办法,处理不断蔓延的瘟疫已经消耗了他们太多的精力,实在没闲工夫处理更多。现在虽不如从前那样,内忧外患是一刻也不停歇,打起仗来就没有休息的时候。如今疆土辽阔,国力强盛,多数百姓都安居乐业。打仗确实烧钱,但按理说现在不该在军队上花太多银子。那么,钱又去哪儿了? 刨去贪官污吏,刨去假账坏账,刨去那些一切人为的从中作梗外,应当还剩下该拿来办事的钱才是。但问题就出在……人实在太多了。广袤的疆土与稠密的人口,加之地势的多样与资源的不均,矛盾仍层出不穷。当今的天子已相对开明,目光长远,辅佐的内阁大臣也没什么太过火的明争暗斗,即便如此,许多事仍然讨论不出个结果。有人主张开荒,有人主张移民;有人劝皇上不可忽视疆扰内乱,该往将士身上多砸些钱,有人又说许多地方还大风大雨,民不聊生,并无那些闲钱……手握大权的人们各执一词。 不过好消息是,瘟疫蔓延的速度比人们预估的缓和许多。 过去的官员对疫病是喜欢得紧,因为即使再穷的地方,用力挤一挤总能捞些油水。现在不同了,富裕的地方还要把钱运到穷乡僻壤去,上头还查得很严。早年贪官污吏实在太过嚣张,欺上瞒下,这位天子继任又狠狠收拾了一波,杀鸡儆猴,那些蛀虫才安分了些。所以现在瘟疫若不加控制地扩散,到时候朝廷要拨款的可就不止那些地方了。这病若是防起来,说简单也简单,说难也难。载体只有人和动物——妖怪似是免疫这些的。 “现在朝廷的钱,多花在医药与阴阳术上。” “治标不治本的。” “救人命都来不及,国财日夜蒸发,没有顺藤摸瓜的时间。” “那可要错过最好的时机了。都烧成灰了,还怎么查是谁放的火?” “谁不受影响?妖怪啊。” “总不能让妖怪给人办事吧?照这么说,疫病的源头可能就是妖物使然。” “所以朝廷找到了无庸氏。” “哈?这可真有意思。” “我们一定要在这时候聊这些?” 施无弃话音刚落,又一陶偶扑上前来。他一抬扇柄,这一点力便从下颚涌到天灵盖,同时击穿了两层陶土。他身后的人挥舞着分水刺,在阳光下流光溢彩,却时明时暗,行云流水般穿梭在一个又一个人形的躯体间。比起施无弃干脆利落的作风,他的招式尤为华丽,但偶尔令人觉得花哨。无妨,他自个儿应付得来就成。 “你的披风能削断我的头发,不考虑暂时脱一下?” “那可真够荣幸的。” 谈笑间,孔令北的披风忽然猛地张开。它之中是有骨架的,像机关一样展出一个巨大的扇面,每一块斑纹都像一只恶兽的眼睛。同时,无数锐利的翎羽针雨般纷纷扬扬。它们贯穿了许多偶人,使虚假的身体分崩离析,化作一片片残渣撒在地上,简直像窑里打碎的无数残次品堆砌的陶山。 “还有多少?” “一个。” “这里没有能动的家伙了,也没有任何其他的气息。”说罢,他收起了身后张开的华丽羽面。它瞬间被拢下来,变回了原先长长的披风。 “但一定还有一个。” 施无弃没有否认孔令北的说法。他抬起头,望着一块巨石。的确,单论气息他不曾察觉分毫不对劲的地方,但那里的衣料摩擦声令他无法忽视。太多妖怪过于依赖嗅觉,以至于将其他感官得到的信息忽略不计。 “你刚说朝廷找到无庸氏?”孔令北皱起眉,“那帮混账在妖怪中的名声可差得很。” “朝廷不在乎这个。且就目前的情况来看……无庸蓝继承家主之位,不过是时间问题。” “在人类中这也是个饱受争议的话题吧?不是说,他并非家中长子,甚至不是正室的子嗣。在他之前的十几人,可都死得离奇,说没做手脚,连我这个妖怪都不信。” “我也不信。无庸蓝虽然为人内敛低调,实则在家族事务里算是激进派。部分元老,与许多年轻人与他理念相和,他才得以壮大势力,并除掉阻碍他们的人。除了人命,许多传统的规矩与法术中的禁忌,他们也视若无物,一心只想往更加危险、更加偏激的道路前进。过去他们的名声不算太好,但也不算差。现在……” 孔令北看他一直望着那个方向,也看过去,并问道:“这就是你在人间调查的结果?你的意思是,这些傀儡与无庸氏有关?” “不一定。若是无庸氏制作的式神,不会这么粗糙。这些实在太过普通。” “我说你们,从刚才起就一直在说些有的没的,现在又高高在上地批判别人的东西……未免太失礼了吧?” 那人终于肯从高处现身了。 “男的?不……女的?”孔令北皱起眉,“高高在上,说的究竟是谁啊?” 霂向前几步,站在巨石的边缘,从高处俯视他们。那枚红石制作的吊坠仍挂在她胸前,也难怪没人能察觉到她的气息。现在的她扮着男相,抱着肩,俯视着下方的两人——或者该说,两个妖怪。 “你好像嚣张过头了。知道我们是谁吗?就敢设下伏击?” “百骸主我自然是认识的,不过你嘛,确实没听过。看样子还有些小钱,赏点花花?” “若是在我的地盘上,你早就被我手下人撕碎了才对。” “哎唷,说大话谁不会啊?” 孔令北冷笑一声,摊开双手环顾四周:“这些就是你的手段?你和无庸氏什么关系?” “什么什么关系?真是怪了,都是妖怪我怎么就听不懂你说什么。”霂一手拈起下巴,一边歪着头打量满地残渣,一边说,“这次的兵器确实不大好用,还不如原先的好使。” 施无弃看向孔令北,道:“她兴许真和无庸氏没有关系。毕竟,我们仍对这些偶人的出处一无所知。无庸氏制作式神的方法,应该与之不符……他们追求作用和效率,不会在人形上浪费时间。” “你是说有人提供这些东西?” “很难说。” “谁知道人类有这么多破事。在我府中坐享清福不好么?真是出来找罪受。这不,既没有替朋友找到神无君的下落,又没能为卯月君弄清活尸的事。是你说你在探究活尸遍地的原因,我才愿意帮你。” 施无弃很想说一句“其实你帮不帮都一样”,但估计这位小王爷的脸面拉不下来,便没多说什么。也确实,他们是因为目的相似,对方又与卯月君相识,二人才一并走了这么远的路。不过他还告诉过孔令北,神无君始终都在追寻无庸蓝的踪迹,方向至少是一致的。 “不给钱也行呀,总不能让我空着手走?那位公子不是知道,卯月君的行踪在哪里么?告诉我,我便不再纠缠你们。” “想干什么?你做梦!”孔令北忽然吼她一声,让无弃也吓了一跳。不过施无弃转念一想,大约猜出是怎么回事了。他知道,卯月君手里有个宝贝,霂显然也知道。 许是二人目中无人的聊天太久,霂的耐心终于到达极限。她拍了拍手,在这荒郊野岭,不知哪儿就涌来无数漆黑的人影。它们身上裹着褴褛的黑色长衣,末梢在高空的风中飘荡震颤,鬼魅一般。对霂来说,还是原来的式神最好用了。 “你没点别的花样?” 大约是响应了孔令北的嘲讽,黑色草人蜂拥而至,铺天盖地,遮云蔽日。施无弃大约已经清楚,对霂来说,所谓“抢劫”只是个幌子。她既然知道自己的身份,恐怕也知道香炉就在自己身上。他注意到,霂虽然并未喜形于色,也并未将自己的目的暴露出来,可那锐利的目光始终没有离开自己,流露着贪婪。能成为恶使的人,看上去再怎么肤浅,都不好对付,有时候那只是他们的个性使然而已。他想起陶逐,那个疯子一样的女人比这位要夸张许多。所以霂已经算得上收敛的那个了——尽管她的目标恐怕就是法器。施无弃听说过,悭贪之恶使向来追求稀罕物什,不论是怎样的对手都敢挑战。恐怕她早知道,孔令北见过卯月君的事了。施无弃也知道,不能就这样轻易得出她有勇无谋的结论,说不定这只是一次试探。 但他没有那么多耐心。 “时间应该差不多了。” “什么?” 孔令北没听明白他什么意思。只见施无弃将一侧长发向后撩去,露出一只怪异的眼睛。孔令北在这之前虽未见过,但知道传闻中的百骸主是一位独眼的妖怪。但那是什么?暗黄而通透的色彩里包裹着奇怪的轮廓,好像还带着翅膀……虫子? 天空似是更暗了,但现在是正午。不过,霂的草人数量不至于这么多才对。孔令北摆好阵势,准备迎战,却看到一片黑压压的云正在逼近,同时传来嘈杂的嗡鸣声。他看清楚了,那些是某种蜂子……全部都是。施无弃是何时开始准备的?他并不清楚。只见那些蜂子有组织地涌向草人,地面被阴翳笼罩,霂也变了脸色。 “你可别来刚才那出,”施无弃看了他一眼,“若是误伤友军,可就难办了。” “你什么时候……” 施无弃抬起右臂,仅一只手做出简单的手势,那些蜂子就接收到了指挥,凶恶地猛攻天上的草人。有些东西虽小,却十分灵活,何况数量占据绝对优势。起初有受伤的蜂徐徐落到地上,像是一阵虫子的毛毛雨。但很快,黑色的稻草被拆得零散,覆盖在蜂的尸体上。地面很快披上了黑色的纱布,天空的黑色却逐渐稀疏,像是阳光一缕缕穿过乌云之间。 “乌云”完全散尽了,只剩满地黑色的稻草。 “你还有什么把戏?尽管使出来吧,我赶时间。”施无弃淡然地望着她,“你要真觉得香炉是这么好拿的东西,我就怀疑自己是高估你的眼界了。” 霂眉头紧锁,倒不是觉得棘手,只是心情烦躁。她突然冷笑一声,说道: “还真不止这么点把戏。” 说着,她缓缓抬起双臂,口中念念有词。离得太远,他们自然听不清是什么口诀。可就在这个时候,地上的每一根稻草都像是听到了指令,颤颤巍巍地站起来,重新聚拢到一起。地上还有许多不起眼的红线,它们也被赋予生命一样,蛇似的自觉缠在稻草身上。很快,它们重新聚拢到一起,形成被扎得紧实的草人。只不过,那些遮掩在身上的破烂的黑色斗篷,都被抛弃在地上,歪七扭八地摊着。 孔令北翻了个白眼:“真是没完没了。” “烦了。”施无弃也没好脾气。 正抱怨着,他们忽然觉得远处传来一阵热浪。有一阵黑烟像一条线,正缓缓向此处靠近。同时,一股刺鼻的焦糊味飘了过来。站在高处的霂看得清楚,她忽然变了脸色。 “怎么回事?” “是火?” 的确是火。不知稻草里浸了什么成分,燃烧的火是金光近白,在白天并不起眼。但火确乎是烧过来了,蔓延在每一根稻草之中。刚刚成型的草人还未站起来就燃烧起来,草缝间穿过的风声和燃烧声像是怪物的嘶鸣。一些草人急忙升空,却落下了不少草屑,何况火苗已经蔓延到脚下。它们在空中发出同样的声响,并且很快消散。乌黑的灰烬雪一般飘散而下。 “两位公子好像遇到了麻烦?” 顺着火光走来的竟然是一位人类的女性。她杵着一根长棍,身边还带着一个孩子。 孔令北再望向那块高高的石头,霂已不见身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