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一四五 要有榜样
林君弘笑着,亲自泡茶,给两个兄弟各自来了一杯,说道:“其实我们心里都清楚,厄齐尔并不想脱离帝国独立,他在藏地施行的一切都有一个前提,那就是得到帝国的支持,否则,他的统治也会受到挑战。” 这一点是毋庸置疑的,厄齐尔在藏地实行了非常激进的公有制度,这是超前的思维,比之李自成那类农民起义者的‘均田免赋’要更进了一步。虽然很激进,但这些政策之中并不包括屠杀。 大量的旧贵族和黄教僧侣只是失去了生产资料,还并未完全失去影响力。这些人有些逃到了帝国或者周边国家境内,有些隐忍在藏地,无时无刻不想恢复旧秩序。 帝国安全局从未放弃与这些人的联络,只是没有做出实质性的支持。这一点,李君威甚至和厄齐尔在通信之中明说了。 帝国不反对他对藏地的激进统治,所做的一切工作,只是为了避免他失败之后,这片土地落在野心家手里或者为次大陆的那些敌人所趁。 正是因为帝国的默认的态度,次大陆上两个与藏地直接接壤的国家,印度斯坦帝国和莫卧儿王朝,都没有胆量大规模的支持藏地那些旧势力。 林君弘继续说道:“我们实际上也知道,厄齐尔所做的一切,也不会对帝国实现真正的威胁。无论是实力上还是地缘政治上。” 李君华点点头,而李君威意味深长的笑了笑,没有表态。 厄齐尔所做的一切真的不会造成威胁吗?他不这么认为,当然,从实力上来讲,确实如此。藏地虽然疆域广阔,但却是高原环境,本身就不适合发展工业和农业。人口的承载能力也是极为有限的。 自从唐末那次小冰河时代来临,青藏高原上气温降低,种不了小麦这样高产经济作物之后。就已经注定,从自然禀赋上,青藏高原不会再产生一个类似吐蕃那样对大陆造成巨大冲击力的国家。 一个农业小国永远不会是工业大国的对手,无论那个农业国的制度有多么先进。 但问题是,思想这种东西不是刀剑和人,它会通过各种渠道传播出去,正如帝国崛起之后,平等、博爱、法治等思想正在迅速传播开来一样,厄齐尔所施行的政治,产生的思想也会传播开来。或许厄齐尔不会成功,但这个政权已经有了红色的底蕴,而红色的思想注定会是对帝国这样一个二元君主立宪的资本主义国家的巨大挑战。 林君弘继续解释说:“我最近也在研究藏地的厄齐尔政权,政权初期的疯狂已经渐渐消弭。正如每一个国家每一个王朝所经历的那样,建立初期的红利正在渐渐消失,官僚体制也会逐渐的僵化。 当初支持厄齐尔的那批人现在大权在握,他们希望得到更多的物质享受,而这是厄齐尔一贯主张严控的。尤其是最近几年,不仅是官僚体制,就连最基本的牧场农庄都出了问题。由此看下去,厄齐尔这个政权是不能长久的,我甚至可以断定,厄齐尔本人如果死了,那一切都会灰飞烟灭。” 说着,林君弘从厚厚的资料里抽出了薄薄的三五张纸,作为佐证。李君华两兄弟看了一眼,都很诧异,因为这被林君弘单独抽出来,最为重视的资料,竟然不是来自理藩院、安全局这类帝国的藩政、情报的职权部门,而是来自帝国的农业部。 厄齐尔对帝国表现出的恭顺态度,并不仅仅是为了求得帝国的政治支持,他需要的东西也很多。 比如政权建立的前七八年来,厄齐尔政权最重要的官员将领都是从理藩院体系的归化学堂里带走的,大部分都是低级外藩的妾生子、幼子这等没有继承权,但又受过教育的人。这是藏地第巴政权的初始班底,之后就主要是厄齐尔从解放农奴中挑选的人加以培养出来的。 而最受厄齐尔重视的还是农牧业上的合作,毕竟藏地是以畜牧业为主的生产模式。厄齐尔所做的一切,不只是给予藏地百姓自由和法治,还想给予他们更幸福的生活,这就需要更厚实的物质基础。 厄齐尔政权每年都会从理藩院控制下的牧场引入大量的牛羊种畜,让藏地那些杂畜已经逐渐被产奶能力更为好的牛羊所取代。 而在农业上,藏地也推广帝国农业科学院培养的青稞品种。帝国也派遣不少农业技术人员入藏援助,而林君弘专门取出的这份资料就出自这些派遣人员之手。 这些派遣人员发现,同样的品种的青稞,在藏地的亩产就低了很多,无论如何改进耕田、施肥,都是无用,而且亩产越来越少。一开始他们认为是耕作方式和气候环境的差异,但是最近的研究发现,同样的品种,同样的地段,产量仍然相差了不少。 而引入的数据是在西宁绥靖区取得的,这是帝国唯一一块位于青藏高原上的绥靖区,与厄齐尔控制下的土地直接接壤。两块土地,一块属于藏地的集体农庄,一块属于西宁绥靖区的生产旗佐。最远相距不过三十里,采用一样的种子,一样的耕作技术,甚至连耕种的农夫都是以藏民为主,但是产量相差很大,西宁绥靖区的试验田的亩产超过了藏地集体农庄三成还要多。 其实不光是青稞种植,在畜牧业上的产出差别之大更为明显。 李君华看了这些资料,立刻就明白过来,这已经不是农业问题、技术问题的范畴了,而是属于制度问题。 厄齐尔在藏地施行的集体农庄和集体牧场制度,虽然保证了政权的稳固,但因为是吃大锅饭,农民和牧民的生产积极性连年下降。干多干少一个样的情况下,谁愿意多干呢? 只不过因为改制的缘故,即便是现在较为低效率的生产组织方式,也比农奴制下拥有更高的生产力,所以厄齐尔和他的伙伴对此并不太重视。 李君威却知道,厄齐尔的政权源于他那简单的理想,恰好,帝国的支持让他有了实现理想的空间。这个政权本质上就是一个意外罢了。 而从另外一个角度来讲,厄齐尔的政权只是一个理想,建立在厄齐尔本人,最多包括几个亲信的威权之上。他们没有一个成熟的组织来升华、继承这个理想。他和他的手下仍旧是松散的,这不是一个有信仰的组织,也没有建立成体系的价值观和意识形态,厄齐尔的一腔热血正在被消磨,早晚就化为乌有。 这个政权的光明在于现在,他们的未来非常昏暗。但这并不意味着厄齐尔做的一切没有意义,他注定会成为这个时代的先驱,长江后浪推前浪,前浪就算被拍在沙滩上,也不能否定它曾掀起时代的滚滚洪流。 李君威支持厄齐尔,也只是把他的一切当成一次规模巨大的实验。他不认为厄齐尔会成功,只是希望让理论和实践可以相互印证,成为未来的一块基石。 因此,李君威很警惕林君弘做出的分析,他很担心这个家伙会给李君华这个决策者造成一种假象,认为藏地的厄齐尔第巴政权并非牢不可破,而是一推即倒的。 “所以,君弘哥的意思是动武?”李君威眉毛一挑,尽可能平淡的问道。 林君弘哈哈一笑:“哈哈,当然不会,老三你也不用紧张。我只是希望在疆土法理和外藩处分两者之间寻找一个平衡,两边都妥协妥协。” 如果不想改变藏地的疆域界定,就要打掉厄齐尔的政权,实现对藏地的直接统治。但如果不想做这件事,那在外藩处置上,就要给予厄齐尔的政权一个特殊地位。 李君华问:“君弘是有见解了吗?” 林君弘笑道:“皇上,你也知道,我很少掺和理藩院的事,对藩政也不是太熟悉。或许也正是因为如此,我有些旁观者清的优势,这段时间我仔细考虑过,心里确实有一些想法,只是不成体系,也未必合用,今天也没有外人,拿出来分享一下。” 李君威也一直在这件事上犹豫,随着不归奴案的公开化,藩政改革这件事已经是开弓没有回头箭。可问题是,这已经超出了李君威当初的预想。 按照李君威当时的设想,这一次藩政改革只是针对内疆区的外藩,而对西疆、远疆和北疆都只是进行调整,并不改变其本质。比如土尔扈特,完全在广袤的哈萨克草原上为其寻找一块水草丰美的牧场,迁移过去。毕竟,那些真正的边疆区还是非常需要外藩所拥有的军事力量支持。 可问题是,在李君华的眼里,外藩就是外藩,要做到一视同仁。 李君威亲手制造的问题,却没有提前准备解决问题的办法。这是他人生第一次遇到,所以很不适应。 “君弘,明说就是。”李君华示意不用拘谨。 林君弘说道:“这件事我们讨论的很深刻了,藩政改革的目的已经很明确,我们的目标不是消灭贵族阶层,不光不消灭帝国勋贵,也不消灭外藩贵族。我们真正要做的其实就是民地归还罢了。建立对帝国所有疆区的直接统治,给予全体国民一样的待遇,对吗?” “这一点毋庸置疑。对外,我们故意模糊想要的结局,是为了政策上可以有自由发挥的空间,让国内的资产阶级和边疆区的外藩贵族都不知道我们的底线。但是我们三个之间,可以很明确,我们要的就是民地归还。”李君华再次重申自己的态度。 所谓民地归还就是夺取贵族阶层对基层的统治,帝国的建立,诞生了很多的军事贵族,这些军事贵族组成的元老院和勋贵阶层仍然是帝国政治之中最重要的一部分。但是这批勋贵只有很少的法律特权和经济特权,拥有专属的元老院这种政治特权。但却并未有领民和领地,相反,外藩贵族虽然受到众多限制,却存在领地和领民。 这一次藩政改革就是把土地和百姓拿回帝国手中。 林君弘继续说道:“既然如此,藏地的厄齐尔政权就没有消灭的必要性。在这次藩政改革中,中枢有人唱白脸就有人唱红脸。同样,外藩之中,有人做反面教材就有人要做正面的榜样。” 目前来说,唱红脸的是皇帝,唱白脸是裕王李君威,毕竟最终收拾局面是要李君威出面的。而外藩之中,察哈尔王阿布奈必然是反面的教材。 “你的意思是,让厄齐尔做所有外藩的榜样?”李君威问道,他想了想,说:“这基本不可能。” “只是表面上的榜样罢了。实际你我都清楚,现在的藏地名义是上外藩,本质上还是藩属国,我们还未建立对藏地的直接统治。厄齐尔现在不能离开帝国的支持,所以只要里子不变化,他在表面上就会配合帝国的工作。”林君弘解释说。 李君华道:“具体呢?” “首先就是改个名字,单独建立一个乌斯藏绥靖区,给厄齐尔政权的那些人换个官名。其次,让厄齐尔完善藏地的法理基础,比如现在他把藏地的农田、牧场和矿藏收为了他的政权,而这次直接让他明确所有土地属于帝国。当然也只是表面工作罢了。”林君弘说。 虽然只是表面工作,但是推广向帝国的外藩就是实质剥夺了。李君威说:“虽然厄齐尔很有威权,但是我们要明确的是,他手下的那些人未必愿意。” “这好办,进行一次清洗就可以,厄齐尔应该很清楚,藏地的一切都源于他的绝对权威。铲除异己这种事,他未必不会去做。而且厄齐尔已经发现,他的政权正在慢慢腐败,我想他也不想等到他苍老到走不动路,他的政权千疮百孔的时候再收拾局面吧。”林君弘笑着说。 李君华表示了赞成:“他应该也知道,他的手下有问题吧。”